当代中国书画中的文化缺失问题(一)

中国青年书法家协会 2014-08-17

王岳川

从历史上看,中国的画家从来没有单一的职业画家。可以说,真正的职业画家在当时的地位是很低的。像唐代的吴道子,他们在当时的地位都远远不如诗人和大文豪。只是到了近代以后,中国向西方学习,所以有了所谓的职业画家。其实我们看看西方十六世纪的达·芬奇,他也不是职业画家,他是发明家,又是工程师,又是军事学家,等等。在他那个时候,人都是全面发展的,只是到了近代以后,人类的分工变得越来越细了,大工业生产以后,出现了所谓的职业画家。但这样一来,问题就很大了,中国的画家出现了职业画家以后,中国绘画的文化底蕴迅速消失,而且是画越来越不能看,这里边的问题很多。比如说范曾,很多人认为他是专业画家,其实范曾不这么认为。范曾的古文和他的中国文化底蕴非常深厚,他甚至成了季羡林的好朋友。季羡林先生给我说,范曾是一个哲学家,第二才是一个画家。所以我认为,当代中国书法和绘画如果丧失了文化,丧失了金字塔的底座而只要那个尖的话,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我自己很喜欢书法和绘画,它们成为我大文化的一个底座,成为打通的一个方面。
我觉得影响很大。画画具有形式感。

话分两头说,刚才批评了一下所谓的职业画家,无视文化、反文化、漠视文化和不要文化,他们是走不远的。反过来,今天的知识分子,很多学者艺术感觉在迅速衰落。很多人的视觉感受力完全萎缩、完全退缩了。像古人是目击道存,一看到大自然一物一景,心中就有勃勃的生气,今天看了还是死气沉沉,到什么地方去旅游,他都觉得天下山水不过都是一样的。看一幅画,看不出笔墨、看不出线条、看不出构图、看不出师承是哪一家,哪一派,有什么创新。这是很可悲的。

像宗白华先生,已经去世了。他在世前每星期要去中国美术馆,从北京大学坐公共汽车去中国美术馆看画展。今天,北大的教授有几个,包括经济学、法学、数理化、天文、地理、生命科学、文史哲、考古方面的教授,少之又少。他们的生命和艺术感就在萎缩。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在我看来,学者必须要有艺术感觉。马克思认为,这种艺术感觉对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也是人不萎缩他的生命、灵魂、灵性的重要方面。艺术家需要吸取文化,吸取文化的底蕴,才能使自己手中的山水、花鸟、人物具有勃勃生气,才能使手下的那种笔墨线条、起承转合当中有大气盘旋的那种文化的魅力。对于双方的缺失,双方的受损,如何补救呢,我认为,学者需要更多的审美感觉和艺术感觉,而艺术家需要更多的文化底蕴和文化大视野、国际性的大眼光。

我自己作为一个学者,我认为,美术给我一个很好的启示。每次去看书画大家的原作的时候,都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能够体悟他的用笔、构图,体悟他对前人的推进和创新。看到王铎书法的原迹、傅山的书法,跟人的感觉就不同一般。去日本的时候,看到他们的原作有八十多幅,心有戚戚焉。而且和日本的那些高手一起探讨那些字画的时候,完全可以出口成章。相反,如果一个对艺术、对书法史、对艺术史毫无了解,只是做自己单一学问的学者就有可能萎缩了自己的艺术感悟性。就会使得日本人、韩国人、西方人认为,中国的艺术家文化丧失,中国的学者面目可憎、语言干瘪。我认为,艺术带给我带来的就是一种“诗意地栖居”,或者更通俗地说,就是艺术让我感受到生活当中的蓬勃的生气,和那种不断需要创新,需要对大自然的用心去感受的那种感受力。

我在日本做过两年多的客座教授,韩国我去过六次,这两个国家我都非常熟悉,有很多书画界的朋友。我的体会是,中国在这三个国家当中可能是对书法最漠视的一个国家。我去韩国的时候,刚下飞机,他们就拉我去一个书法教室,类似一个书法补习班,里面居然都是40、50多岁的老总,跪在地上一丝不苟地临摹中国的张迁碑、颜真卿等等。我问他们的一个老总为什么要这样,他说,他们白天都挣钱,都把自己异化了、枯萎了,只有像坐禅一样,晚上在临摹中国的古碑文的时候才觉得和古人心心相通了,就像做了气功一样,一身的疲劳马上消失。而我很少看到中国的成年人,这样的老总能够这样。他们花天酒地灯红酒绿地做了很多事情之后,很少在黑白二色的素色当中去领悟天地的玄机。

日本更是这样,它的小学中学必须要学习和考试书法,几乎人人都会写书法。日文当中的片假名和平假名有很多是中国草书中的符号,所以日本人辨认草书比中国人厉害得多。今天很多中国大学生中学生,别说草书,连繁体字都不认识了。日本、韩国他们的教育体制对书法很重视,民间有充分的热情,拍卖行有很强的经济活动能力。所以三国相比的话,中国的书法,特别是在青少年、大学生一代当中就显得空前的虚弱。

主要是全盘西化造成的,韩国日本他们在西化过程当中保存了自己从中国汉唐以来继承的好的东西。日本继承了汉唐的东西,韩国继承了宋明的东西,而中国恨不得将孔子以降骂翻骂倒,完全不要,然后去长西方的东西,但是西方的东西又长不到中华的土地上去,因为任何他者都必须经过本土的和谐碰撞才能形成新的东西,而不是把本土的东西掐灭了,然后从外面去移植,那是不可能的,那是邯郸学步的,所以就出现了这种断根的状态。还有,日本不把书法看成是盈利的工具,当然他们也拍卖很高的价钱,但他们更看重人生的修为,是一种心灵的宁静,是一种坐禅。而中国人稍微写好一点,马上考虑怎样买个大价钱,信仰的东西就是钱。现在有些禅意和佛性的书法家开始退回来反思中国书法这种急功近利的弊端了。

要做,我是分成两种,一是练习,临摹古帖。我觉得,明代的王铎是一个很重要的书法家,他是“一日临帖,一日创作”,这是对传统的很深厚的一种传承。我采取的也是这个办法。因为我觉得传统已经有两三千年,如果是加上甲骨文的话,已经是3500年了,如果再往上溯的话,已经是很长时间了。中国书法确实是很精到的,如果就是自己写自己,我认为是“巩固错误”。所以,今天很多书法展没法看,进去看几分钟就觉得难受头疼,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传统,没有根基,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这是不可以的。

所以我也是“一日临帖,一日创作”。临帖心情放的很松。就像我去读古希腊、文艺复兴、启蒙思想的名著一样,就像读中国的孔子以至唐宋元明的思想家一样,书法也是这样的。除了两晋时代的二王之外,唐代的几位大书法家、宋四家、明清群星灿烂的书法家,我都临摹。但是临摹的结果不是成为亦步亦趋的人,而是把他们的精华吸取到自己的书法创作当中去。因为我感到,看了这么多书法家,没有一个是十全十美的。每个人都有败笔,每个人都有不足的地方,每个人都有油滑的地方,但是,这提醒我们的就是,尽量少犯错误,而是跟他们学习好的东西。另外一天就是搞创作。创作就是要排斥今天很媚俗的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酸的词,一些诗词连格律都不通的、平仄都不对。所以,我就写一些上古以降的,包括四书五经、包括十三经等等当中的好句子,然后自己创作一些诗词和赋,自己写。因为我注意到,中国书法史上所有的书法名作,像《兰亭序》、《祭侄文稿》、《寒食帖》等都不是抄的别人的诗词和散文,而是自己创作的。所以一个文人必须有这样创作和书写的双重能力才可以做到。

墨。只有在创作国画的时候才自己磨。一般都是用一得阁墨汁,或者更好一些的安徽宣城的红星墨汁,有的时候也用一下日本的墨汁。日本的墨汁特别有意思,它有偏蓝色的、偏褐色,不同色调的墨汁,就像染头发一样丰富多彩。但是,在创作一幅比较好的国画,或者赠送给国际友人的时候,一定要自己磨墨,磨墨分出的层次非常的多,而墨汁胶很重,所以差得比较远。

技法,文人技法和职业画家的关系。其实在我看来,技法是很容易达到的。打个比方,不管是美术院校还是师范院校的大学本科,不管是教书法也罢,教美术也罢,都是以技法为主,因为对象是初学者,或者是根基不深者,必须要经过严格的技法训练,使他了解五体书法每家每派的基本写法、构架形式、用笔用墨、章法、墨法、字法。但到了研究生期间就不能是这样了,他就需要了解更多的经史子集、诗词做法和散文写法,然后去创作一幅大气磅礴、具有领先地位、标新立异、流派创新的一种书法作品,到了博士更加需要一种大气磅礴、大气盘旋的眼光、胸襟和气度,更加需要领新潮、领潮流,而且是了解天下,创作新东西。如果他到了硕士阶段,甚至到了博士阶段还在去讲技法,还在去从事需要在中学和大学期间就要完成的技法训练,那问题就很大了。打个比方,我们把技法看成是我们的驾校,去学开车,去学怎么刹车、行车、左拐、右拐、看灯、倒车、入库、进位等等,一切技法都需要掌握。但谁敢说从驾校出来的都成为高手了?都成了赛车手了?不。需要拿出十年、二十年去行万里路、十万里路,去了解大地、车况、冰天雪地、春夏秋冬,从中感受到自己驾驶的快乐和危险,甚至是精神的历险。等到了十年二十年之后,他成为很老练的车手的时候,回头再看当年的技法,他就会有一种完全新的体会。所以“技”在那个时候才会进乎“道”。

回到我们的书法和绘画,今天很多的人关注的就是技法,就类似于在驾校,他们还没出门,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精彩。我认为这仅仅是“老干部体”,或者是老年大学的水平。因此,今天学校里书法硕士生和博士生的培养就是要超越单一技法训练,把技法和文化整合起来的全新创新。只有这样,中国绘画和中国书法才有前途。

你刚才提到的第二个问题是,中国文人的气象比较高的东西,但是西方人不一定欣赏,那怎么传播出去。对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看的,西方人过去的霸权单边主义已经使得他们饱尝苦果。今天美国再也不可能像打朝鲜打越南那样颐指气使,说干就干了。今天打伊朗,他都犹豫再三。美国已经不再是霸权主义的意愿,而是成为世界多国部队中的一种比较大的声音而已。这个世界再也不是由美国说了算,而是由大家说了算。过去一个人的发言和训斥,今天变成了众声喧哗的圆桌会议,我认为这是历史的进步,这是民主全球化的结果,我认为我们应该欢欣鼓舞。

同样,艺术也不应该仅仅是美国的艺术,艺术不应该成为波普艺术、流行艺术、行为艺术的天下,相反东方艺术中国艺术也应该成为整个人类的可以被欣赏的东西。文人画代表了东方精神,这种精神正在引起西方的注意,所以我们才有文化输出,才有发现东方。西方才说,如果中国不崛起,就是人类的灾难。中国的崛起使人类大家庭多了一位更重要的成员。这个更重要的成员当然不仅仅是有钱,也不仅仅是手上有核弹头,而是他有周身透出的文化气息。

文化在面对西方人的时候,应该成为西方人的重要的文化财富,一笔巨额的无形资产。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一个国家可以用武力征服人而达到长治久安。中国的秦始皇仅仅两代而已,一二十年就烟消云散。今天长城犹在而始皇安在哉?古罗马可以说是铁骑踏遍了整个欧洲大陆,可惜它很快也烟消云散了。汉代独尊儒术,结果它延续了四百年,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只有文化才是一个国家和平安宁、和谐发展、长治久安的唯一保证。对国家如此,对世界同样如此。

所以,文人画恰好是把天地万物浓缩起来以后,这和画匠画有一点区别。画匠画是抛弃自己去描摹对象,尽可能使自己和对象完全合一。所以,对象是蓝色的山就画蓝色的,是绿色的水就画绿色,如果是枯萎的树丛就画枯萎的树丛,而文化不一样。文化是把天地万物精简而是让自己内心大气盘旋的气象、浩然正气勃发以后创作出的独一无二的世界上没有的东西。如果画匠是师法自然,那么文人画就是独出机杼,就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创造世界上独一份的东西。比如苏东坡画的红色的竹子,斑竹,谁见过红色的竹子呢?没有。那就是他独一份的。文与可画的曲曲的竹子,我们见到的都是直直的墨竹,比如清代的郑板桥的墨竹都是勃勃生机,一枝一叶听民生疾苦,谁见过弯弯的从地下弯过来长出来的竹子?其实,文与可表现的是宋代文人在镇压之下顽强的生活,采取一切办法倔强地往上,表达出文人的气节和浩然正气。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应该重新来认识文人画,不要去低估他们,它们代表了中国画最具有创新意义的、最具有独特哲学意味的、最让西方人感兴趣的一部分美术。当然这需要引导,需要美术界、拍卖行、美术评论家,以及大学的美术教师和海外的双语精英的沟通,进而逐渐形成一种良性的很好的市场环境,使得文人画通过美术、文化书法通过书法传达的不仅仅是技法而是文化,而是中国文化精神、中国文化形象。

文化分成三方面。思想文化,艺术文化,实用文化,思想文化主要是经史类,器物类主要是民间民俗的文化,比如剪纸之类的文化。艺术类的文化主要是书法、绘画,包括古琴、二胡等等。思想方面就包括经、史、子、集,尤其是经和史,特别是经。艺术文化方面的输出,前一阶段和中国文联的领导作了一个对话,他们正在做这一方面的筹划,我相信会更好。因为文化部原来派出的节目都是一些京剧三岔口、武打、魔术、杂技等等,还仅仅是一种玩艺,在西方看来和马戏差不太多的东西。现在开始,他们搞了一个中国书法的晚会,让小孩来写字,然后让一个舞蹈家来跳狂草,比如怀素、张旭。这个舞蹈团很快要到欧洲去演出,通过这种方式让人感受到天地万物。当时他写了一个狂草,满腔纵横千万字,当时效果是极佳的。通过这种文化输出的方式会让老外认识到中国文化的魅力。另外,我的一个好朋友曽来德去大英博物馆展出,去年我也去了。他搞了一个六幅丈二那么大的书法展,即兴创作,当时还请了西方的一个大提琴演奏家,叫作东西方声音的合奏。这些都说明,东西方正在从隔绝、冷漠、对峙走向融合,走向一种互相的理解、互相的欣赏,当然需要一定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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